崑伊 純愛(五)

　　伊得的住處只和崑西家隔了一條巷子，卻不常過去拜訪，一來是他自覺必須謹守師生的界線，二來是不想看見崑西家對面那幢舊宅。即使上次只是驚鴻一瞥，他也覺得渾身不舒服，搶在那些灰暗的記憶湧出來以前將它拋在身後。

　　既然他展開了全新的人生，就不該再回首過去。

　　伊得一週三天有課，剩下的時間大多待在家裡畫圖、做雕塑，也有時候會到健身房活動筋骨。他很少上網，也不太滑手機，生活簡單且規律──只遺憾不到幾個星期，就被自己小時候疼入骨的鄰家弟弟破壞殆盡。

　　在學校，崑西只要有空就會跑到他的辦公室纏著他，還會沒大沒小地直呼他的名字；他不在學校的期間，崑西也會死纏爛打地跟著他，要求他到自己家裡吃飯。

　　「不行。」

　　「為什麼？」

　　「就是不行。」

　　崑西被拒絕也不氣餒，反正山不轉路轉，改口道：「那我煮飯給你吃。」

　　伊得很震驚、很無奈，看著這個不太懂人情世故的學生半晌，耐著性子說：「謝謝你，我自己會煮。」

　　崑西再接再厲，「我煮得比你好。」

　　伊得深呼吸一口氣，臉色多了點難堪的緋紅，「好啦！昨天那個便當是做得有點失敗啦，但那是你自己吵著要吃吃看，我才分你的吔！」

　　崑西像是不知道怎麼回答，神色失落地垂下視線。

　　這孩子應該是無心的，但伊得感覺自己被戳到軟肋。他嘆了一大口氣，允許崑西進自己家門下廚。

　　可恨的是這孩子的廚藝真的好得沒話說，他吃過一次就念念不忘。

　　俗話說有一就有二，無三不成禮，崑西天天準時登門為他做飯，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從一人晚餐變成兩人晚餐。不僅如此，崑西還會順道做好隔天的午餐，讓伊得帶到學校去微波。

　　飯後崑西也不急著走，替他收拾桌面、清洗碗盤，再拿出作業請他指點，害他想趕人都沒理由。崑西就這樣經常逗留到深夜才離開，然後伊得遲鈍地發覺自己錯了一步，就步步都錯了。

　　「不對啊！」某天，伊得趁獨處時拉著崑西的制服大喊：「我是你的美術老師，不是你的班導，也不是你的補習班老師！不要再問我國、英、數了，拜託你上課認真點不要睡覺！」

　　「我上你的課沒有睡。」

　　「很好，很乖──嗯？那也不對啊！其他課也不能睡啦！」

　　「嗯。」崑西點頭，「好。」

　　還想訓話的伊得戛然而止，只見崑西握住他一隻手，承諾自己會當個好學生。

　　聽說崑西從此不再在課堂上打瞌睡，跌破眾人眼鏡，甚至有人以為自己還在作夢。

　　伊得始料未及，對崑西的改變感到又驚又喜，私下誇了一頓。

　　崑西少有情緒波動的臉龐揚起淡淡的笑容，蜂蜜色的眼睛彎起小小的、甜美的弧度，柔和了陽剛的輪廓，透出一分稚氣。在伊得眼裡，他還帶著一點兒時的影子，虧他長得這麼大隻，內心怎麼還像個小孩一樣。

　　伊得非常順手地摸摸崑西的腦袋，像十年前那樣稱讚：「好棒、好棒，你是乖孩子，要保持下去喔！」

　　崑西許久沒有聽見這麼毫無保留的讚美，而且是來自自己最喜歡的伊得哥哥，胸口升起一股久違的燥熱，靜靜地沒有回話，只有赧紅的耳根透露出什麼。

　　十年光陰足以改變許多事，令曾經輕狂放縱的伊得學會愛惜自己，也令曾經天真無邪的男孩長成一個寡言內斂、對某人異常執著的青少年。

　　崑西感覺頭頂搓揉的力量離開了，馬上拉住伊得的手腕，然後將自己的腦袋往後者的掌心蹭，示意他繼續摸。

　　「好乖、好乖。」伊得從善如流，繼續撫摸那頭柔順美麗的卷髮。

　　崑西這點跟小時候一樣可愛，但是其他方面就不可愛了。

　　這天，伊得只不過是繞去超市採買東西，晚了一個鐘頭到家，先是被蹲在門口的黑影嚇了一跳，再來被迫承接身高近一九○的人肉砲彈，要不是他火速騰出一隻手抓住旁邊的圍籬，加上腰際被死死摟住，他一定會用背後式親吻大地。

　　「崑西！」他尖叫道：「你差點嚇死我！你在幹嘛啊？」

　　沒想到熊抱住自己的學生不但沒有一絲歉意，而且抖得像米篩一般。

　　「我以為……以為你又不見了……」

　　「嗄？我怎麼會不見？」伊得聽到這抖得不成樣的聲音，再大的怒氣都消散了。搞什麼，也太可憐了吧！活像一隻被拋棄的大狗。

　　「我想找你，可是，我沒有你的電話……也不知道你會到哪裡去……」

　　「我只是去買東西，你看。」伊得晃晃手裡的購物袋，「崑西，假如我給你手機號碼，你能保證不會再像這樣嚇人嗎？」

　　靠在他肩膀的腦袋離開了，讓他得以見到那雙發紅的眼睛，回了一聲低低的「嗯」，帶著些許發顫的尾音，委屈得快要揉碎一顆心。

　　於是伊得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給了崑西，並再三要求他不可以濫打電話、濫傳訊息，崑西答應了，也乖乖遵守約定，但是黏得更緊了。

　　更糟的是，不只黏得更緊，還在放學的人潮中說了一堆令人容易誤會的話，還跟到他家強吻他。

　　和自己曾經捧在手心呵護的鄰家弟弟接吻，這是伊得想都不敢想的事──即使他有幾次「不小心」從對方的領口瞄見乳溝，或是注意到那顆結實的翹臀有多翹，他也絕對沒有想跟人家接吻的念頭！他就只是「不小心」多看了幾眼而已，絕對沒有邪念！

　　他才不是變態狼師！他不想上新聞！更不想坐牢啊！

　　他既驚恐又狼狽地推開崑西，結結巴巴地大喊：「你你你──接吻技術有夠爛！啊、不是！我的意思是你怎麼就這樣親上來！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！」

　　崑西神色錯愕地沉默片刻，反問：「技術爛？」

　　「對，很爛──慢著！現在重點不在這裡啦！你到底在想什麼？為什麼要親我？」

　　「那是，我的初吻。」

　　「對對，你的初吻。」

　　兩人無言對望，遲鈍的伊得終於會意過來，倒抽了一口氣。

　　「哇啊！你這孩子真是──要講初吻的話，你十年前就給我了啦！」

　　這是在爭什麼？崑西被搞得很茫然，「我的第一次和第二次都給你了。」

　　「喂！你那是什麼讓人誤會的說法──」

　　「因為我喜歡伊得。」

　　「咦？」突如其來的告白令伊得僵在原地，原先由於慌張而顯得有些蒼白的臉孔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紅，「什麼……你在說什麼啦……」

　　崑西認為自己的表現夠露骨了，露骨到作為旁觀者的扎魯大搖其頭，多次表示「你再這樣黏著伊得老師遲早會出事」，伊得應該早就明白他的心意。他一直都很謹慎，不會在學校對伊得做出越線的行為（扎魯：哈囉，你那叫沒越線嗎）。

　　那麼私底下，他想怎麼和伊得相處都可以，不是嗎？

　　「我喜歡你。」崑西已經做好被伊得拒絕的心理準備，這是自己遲了十年的告白。

　　「這只是你一時的錯覺。」伊得盡力讓自己冷靜下來，緩緩說道，「我們實際相處的時間連一年都不到，你當時還那麼小，你說的喜歡就跟喜歡小貓、小狗是差不多的。」

　　情竇初開的年紀很容易迷戀上不適合的對象，伊得最清楚這一點，因為他自己就是過來人。他談過幾場不順遂的戀愛，崑西投過來的眼神他很熟悉，不怎麼放在心上。崑西還小，眼界還不夠寬，再過幾年，這孩子就看不上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