崑伊 純愛(二)
伊得母子是在半年前搬來這個社區的,當初崑西遠遠地看了一眼後,回頭和好友扎魯繼續堆沙堡。兩人的沙堡還沒完成,伊得就蹲在一旁,跟他們說要怎麼做才會讓城堡更好看。
崑西想回答「我們自己會做」,扎魯忽然用手肘推了他一下,悄聲說「你看他眼睛紅紅的」。崑西這才注意到伊得像是剛哭過似的,睫毛上還掛著幾顆淚珠,強顏歡笑的模樣讓他們都覺得有點無措。
崑西默默地將鏟子交給伊得,請他親身示範。
伊得大他們七歲,卻從不嫌他們幼稚,經常帶他們四處玩耍,還會請他們吃零食、喝飲料,理所當然地成了崑西、扎魯的偶像。
某次,伊得幫忙縫補崑西玩壞的布偶,洗淨後繫上一個漂亮的蝴蝶結緞帶,崑西如獲至寶地一手抱著修復好的娃娃,另一手揪著伊得的褲管不放。就是從這一天開始,崑西把伊得視為爸媽以外最重要的人。
雖然伊得在崑西、扎魯的面前是個親切可靠的大哥哥,但他們都知道伊得的家裡有些問題,他老是有家不歸,和母親見面不是冷戰、就是大吵,話題似乎總離不開錢。
伊得在打過幾次架後,和崑西約定不再行使暴力,但崑西的心裡很清楚,伊得正逐步走向一個自己到不了的地方。
不起眼的暗巷內煙霧繚繞,幾道人影或蹲或站,低聲交談,偶爾嬉笑打鬧。
現在是放學時間,許多學童經過巷口被聲音吸引,瞄了兩眼便害怕地快步遠離。
「幹!老子是長得多難看?每個死小孩看到我就跑!」蹲在最靠近巷口的少年惡聲惡氣地咒罵,又低頭吸了一大口菸。
「你都不照鏡子的嗎?」少年的同伴們哈哈大笑。
伊得手裡夾著一根點燃的菸,面無表情地望著血紅的天空,身上的制服隨興地捲起袖子,衣襬要紮不紮的,本該繫在領口上的領結被胡亂綁在左腕上。稍嫌邋遢的穿法在他身上竟有股瀟灑的味道,但是染成霧銀色的長髮又賦予幾分叛逆的色彩。
同行的兩名少女頻頻注意他,互相咬耳朵評頭論足,毫不避諱。
「你長得沒阿得一半好看,也沒人家有氣質,誰看到你不跑啊?」
「喂!阿得,叫你啦!」
若有所思的伊得被粗魯地推了一下才回過神來,擠出笑容道:「什麼事?」
「沒事啦!」少年們嘻嘻哈哈,「啊你怎麼點了不抽?我們特地買了比較貴的牌子吔!還是你們家都抽更高級的?」
在他們眼中,伊得是有錢人家的小孩,全身上下的行頭價值不斐,皮夾也是名牌貨,誰跟他混誰就有面子。原以為伊得這種資優生不屑跟他們為伍,哪知道他在短短一學期內性情大變,尋釁滋事成為家常便飯,也將烏亮的黑髮染成令師長皺眉的顏色。
伊得看看已經燃燒三分之一的香菸,知道自己再找藉口不抽就是不合群,於是抬起手。
「臭小鬼看屁啊!你也想吸是不是?」
「唉唷,你對小朋友那麼凶幹嘛?難怪沒人愛,哈哈哈!」
伊得停下動作,跟著同伴的目光望向巷口。
揹著書包的小學生有一頭醒目的金色卷髮,美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,有些呆滯的小臉與他四目交接後揚起微笑。
「伊得葛格。」軟軟嫩嫩的童音讓在場的少年們自動安靜了,眾人都充滿好奇地打量伊得與小男孩。
「你弟?」長得不像啊。
「算是。」伊得不動聲色地丟掉香菸並踩熄,箭步走出巷子,擋在金髮男孩面前,「崑西,你回家的路不在這邊吔?」他都刻意避開崑西放學的路線了,怎麼這孩子還是找得到他?
「幫馬麻買東西,路過。」崑西無視周圍訕笑、打量他的少男少女,牽起鄰居哥哥的手,「馬麻要煮好吃的飯,葛格也來。」
伊得一接觸到那雙盈滿孺慕之情的眼睛,想婉拒的話語就梗在喉間,面對如此純粹的善意,他實在吐不出任何惡毒的字眼。
一群少年圍了過來,笑問:「什麼好吃的飯啊?我們也想吃。」
有人故意朝崑西吐二手菸,嗆人的菸味令崑西咳嗽起來。
伊得幾乎是反射性地將崑西護在懷中,「我差點忘了跟人家長輩有約,先走了。」
「欸?阿得,你不跟我們去湯姆熊喔?」
「下次吧!」伊得揮手告別眾人,牽著崑西的小手漫步回家。
太陽尚未下山,路燈已亮起,一高一矮的身影走在紅磚道上,看起來就像一對感情融洽的兄弟。
「崑西,你以後……」伊得的臉龐掠過一絲為難,幾番躊躇後說道:「別再像剛才那樣來找我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那些哥哥、姊姊不是好人。」
七歲的崑西神情茫然地眨眨眼,「那伊得葛格為什麼要跟他們玩?」
「因為……我也不是好人。」伊得感覺到那隻小手慢慢地脫離他的掌心。
崑西是個幸福的孩子,有對深愛他的父母,三餐都有人照料,不像他。
一團物體猛地撞上他的胸口。
「噢!好痛!咳咳──」伊得想不到一個小孩有這麼大的力氣,撞得他七葷八素。
「伊得葛格是好人。」崑西緊緊抱著伊得的腰,後者身上沾了濃重的菸味,但他不介意,因為這是他最喜歡的大哥哥,「你不要跟他們玩。」
「我哪裡好了?你也看到我會抽菸。」
「沒有,你沒有抽。」崑西昂仰小臉蛋,語氣堅定地說:「我知道你沒有。」
伊得吃了一驚,無言以對。
這小孩……一直在觀察他嗎?
「伊得葛格是好人。」崑西再次強調。
「你……」
「葛格家裡沒人煮飯,就來我家吃。」
「等……」
「把拔、馬麻說的。」
「什麼……」
「你要來!」可愛的童音多了點哭腔,蜂蜜色的眼睛滾著水光,小小的嘴巴有點顫抖,像是在忍耐不哭。
伊得的眼眶跟著發紅,摸著對方嫩嫩的臉頰,啞聲承諾:「好。」
他們手牽手,一起走向溫暖的家。
◼
崑西沒有見過伊得的父親,扎魯說那叫做單親家庭。
「單親?」
「嗯,老師說的!就是少了把拔或馬麻其中一個。」
「為什麼?」
同為七歲小孩的扎魯被問倒了,呆愣地回:「我不知道。」
他們只知道伊得身上經常有可疑的瘀青,問他發生什麼事,他只會笑笑地回「沒什麼」。崑西不是沒有聽過伊得家在深夜傳來的打罵聲,崑西的父母報過警,但伊得的母親不知和警察說了什麼,警察來了又走了,結果伊得的處境沒有得到任何改善。
後來,他們聽一個愛聊八卦的鄰居姊姊說,伊得的媽媽是有錢人包養的小老婆。
「小老婆?那是什麼?」兩個小男孩聽不懂。
「哎呀,就是破壞別人家庭的壞女人啊!」鄰居姊姊神態激動地回答,「你們最好別再跟伊得來往,他的頭髮染那種顏色,簡直跟他媽媽一樣壞。」
怎麼會呢?伊得那麼照顧他們。扎魯正想為心目中的偶像說幾句好話,旁邊的玩伴就大聲反駁。
「葛格對我們很好!」向來溫順含蓄的崑西罕見地大吼,「妳說他壞話,妳才壞!」
扎魯沒見過好友發這麼大的脾氣,和同樣錯愕的鄰居姊姊目送崑西氣沖沖跑走的背影。
扎魯有些尷尬地抓抓臉,表示伊得沒有別人說的那麼糟糕後,快步來到崑西家按門鈴。
對講機傳出憤怒的警告:「不要煩我!」
噢……這麼氣啊。扎魯吐吐舌,輕飄飄地說了一句「好吧,再見」,便留下好友獨處。
不久,門鈴再度響了起來。
崑西餘怒未消,接通對講機就要大罵,不料來者率先開口:「崑西,是我。」
伊得!
崑西幾乎要原地跳起來,立即下樓替客人開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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