崑伊 純愛(九)

  伊得的往事都是不愉快的,他不想說得太詳細,於是簡化過程,關於父母的話題都是輕輕帶過,卻不知道崑西不喜歡含糊不清的說法,每一件事都要他解釋清楚才滿意。

  等到伊得全部說完,已經是深夜時分。

  「很晚了,我送你回去吧!」

  「不急,爸媽知道我在你家。」崑西伸手拉住起身的伊得,「你沒再見過你母親了嗎?」

  「沒有。她沒留下地址,還換了手機號碼,她那樣做是什麼意思我還不懂嗎?反正我也不想見到她。」

  「你和你父親還有聯絡嗎?」

  「從我出社會之後就搬出那棟房子了,他沒問,我也沒跟他報告。所以我的答案是沒有。」伊得坐了回去,笑問:「怎麼啦,問這麼多,你怕我回去當紈褲子弟嗎?」他故意把「紈褲子弟」四字說得怪腔怪調,緊接著自己笑了起來。

  崑西不覺得好笑,說道:「我只是不懂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對你。」

  這個問題伊得也想問,但不是每件事情都有答案,「我也不懂,不過都無所謂了。」

  「對不起。」

  這句道歉來得如此突然,令伊得錯愕地問為什麼。

  「我不知道你的遭遇,生你的氣……還氣了很久。」

  「那是當然的啊!你會生氣非常合理,不用道歉啦!」

  崑西靜默片刻,像是在思考要怎麼措辭,「如果你不要我的道歉,那你也不要自責。」

  伊得沒想到會聽見這樣的回答,不禁露出詫異的神情。

  「是他們失職,從頭到尾錯的都是他們,不是你。」崑西一字一句地表達自己的觀點。

  過去的他只考慮到自己的立場,雖然他對伊得的心意未曾改變,但是在這十年間衍生出相當複雜的情感,致使他一見到伊得,就難以克制地想到對方失約的那一天,總是害怕他會再度離自己而去。

  現在他為此懺悔。

  他定定地望著伊得,後者的神色愣愣的,好像想說點什麼卻又說不出來。

  「他們不愛你,絕對不是你不夠好。」崑西的語氣十分篤定,因為伊得一直都很好,壞的是那些不肯負責任的大人,「你很好。」他強調。

  「啊,這個……我……」伊得一開口兩串眼淚就掉了下來,他抹著臉,偏偏淚腺像是壞掉的水龍頭,一顆顆淚珠落在地板上,「奇怪,我怎麼控制不住……」

  崑西將人擁入懷中,抱得緊緊的,低聲道:「在我面前,沒關係。」

  「你突然間裝什麼大人啊?」伊得很想嘲笑這個只有塊頭贏過自己的小朋友,可惜在咧嘴笑之前眼淚先落了下來,「你的衣服會被我弄髒啦……」

  「洗洗就好了。」

  伊得不再客氣,揪著崑西的制服,連帶將那件T恤抓得起皺,整張臉埋在對方的肩上。他不免有種在利用崑西的溫柔的感覺,可是管他的,這裡只有他們兩個,就讓他任性一下也無妨吧?

  崑西感覺到肩上的腦袋隨著哽咽一抽一抽的,不禁嘆了一聲,捧起那張淚漣漣的臉蛋,低頭吻去不斷湧出的淚水。

  伊得沒有抗拒這份已明顯越界的親暱,任由對方宛如蓋印章的吻印在臉上,再慢慢地、慢慢地靠近他的嘴唇。

  伊得望進那雙完全不掩飾企圖的眼睛,這回他不閃不躲,算是默許了。

  四片唇貼合時,彼此都嘗到一股鹹味,沾著淚水與唾液,互相摩娑著。第二次接吻沒有第一次的唐突,輕輕柔柔的,貼上、磨蹭、再分開、然後又貼上,還是一樣青澀得令人想笑。

  下次,他得好好教導這個孩子接吻的技巧了。

  ❦❦❦

  今天伊得只有一個班級的課,在和煦的午後結束,他抱著教材返回無人的辦公室,慢條斯理地收拾桌上物品。

  崑西說這一整週都要做賽前的加強訓練,請伊得不用等他,當時伊得聽了沒說什麼,但也只是不方便說什麼而已。

  他總不可能大聲抱怨崑西強迫他習慣有人陪他回家、陪他吃晚飯之後,又冷落他吧?那樣太無理取鬧了!

  咚咚。

  敲打玻璃的聲音。

  伊得轉頭望去,只來得及見到窗外閃過一道白影,他吃驚地放下收到一半的公事包,走近窗台,伸長脖子想看清楚那是什麼生物。

  一小團雪白的身影自認為巧妙地躲藏在稀疏的樹枝之間,露出一張毛茸茸的小圓臉,眨著兩顆亮亮的黑眼珠,輕晃著末端帶粉紅的蓬鬆尾巴,模樣可愛得不得了。

  天啊!學校裡有這麼可愛的生物嗎?或許是某人的寵物?

  伊得開窗,雙手搭在窗櫺上,想更靠近一點觀察,掌心卻壓到一些東西,原來是幾顆紅色漿果。

  白鼬爬到較低的樹梢,揮了揮短短的前爪,好像在示意他收下那些漿果。

  「咦?這是給我的嗎?」

  「嘰。」

  伊得被這隻頗有靈性的小動物逗樂,慎重地收起這份禮物,「你等我一下,我收了你的東西,就必須回禮才行。」他回頭打開包包翻找,他記得還有幾包沒開封過的堅果。

  白鼬似乎沒想到能夠收到回禮,十分雀躍地蹦跳到窗台邊,用臉蹭蹭伊得的指尖後,接過堅果跑遠了。

  唉唷!真是太可愛了,心中的鬱悶一掃而空──嗯?等等,鬱悶?有這麼誇張嗎?

  不不,才沒有呢。

  伊得自言自語否認自己的壞心情是來自某個鄰家弟弟,加快速度收拾完畢便大步離開校園。

  他是個獨立自主的成熟大人,這麼多年來都是一個人走過來的,他不鬱悶、不失落也不寂寞。

  隔天白鼬也出現了,帶來幾顆橡實,嘰嘰叫了幾聲,好像在說明來意,遺憾伊得一個音節都聽不懂。一人一鼬語言不通,照樣聊得很快樂。

  隔天的隔天,白鼬又出現了,帶了幾片肉乾。白鼬狀似憤慨地訴說什麼,最後垂頭喪氣地拍拍伊得的手臂,不知道是在安慰還是在感傷。一人一鼬語言不通,還是聊得很快樂。

  某堂課後,伊得巧遇扎魯,將這段奇遇說給扎魯聽,對方沉思片刻,表情有點怪異地問:「你不覺得那隻小動物是有人派去跟你聊天的嗎?」

  「呃?是嗎?」

  「牠早不出現、晚不出現,在某人沒空的時候剛好出現,不覺得很神奇嗎?」

  有道理。

  「還很貪吃,你送什麼牠都吃得很開心對吧?」

  「呃,對。但我覺得托帕那樣很可愛啊。」

  「哇喔……老師,你還幫牠取名喔?總之你別再餵了,否則『某人』就要開始擔心牠的體重了。」

  「還好吧?也沒多胖啊……」伊得嘟噥著,話別後踏入辦公室,拿出準備好的點心,等待托帕的到來。

  這是他最近最期待的事情,和小動物交流不但能治癒心靈,還能吐露心事紓壓,貼心的托帕給抱還給親,多麼可愛呀!

  同事們紛紛和他道別,很快地室內只剩下他一人。

  「伊得。」再熟悉不過的呼喚聲從背後傳來。

  崑西提著書包與帆布袋站在門口,他特地抽空過來一趟,是為了跟伊得說幾句話。

  伊得轉過頭來時,稍嫌憂愁的神色瞬間被燦爛的笑靨取代,彷彿再多的怨懟都在見到想見的人之後煙消雲散。這是崑西始料未及的反應,不禁呆住了。

  伊得跑上前,欲開口詢問,托帕就從崑西的肩膀後冒了出來,嘰嘰嘰地打招呼。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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