崑伊 純愛(八)
※本次內容含家暴情節,請斟酌閱讀
「崑西,今天方便來我家嗎?我有話想跟你說,順便吃頓飯。」他一派稀鬆平常地說道,「我準備了很多食材,都想好菜單了,算是答謝你之前煮那麼多飯菜給我。」他等了片晌沒等到回答,補充道:「你放心,我練習過很多次,不會再煮焦了。」
「……這是最後一次嗎?」
「嗯?什麼?」
向前邁進的人影少了一個,扳著手指念誦菜色的伊得後知後覺地回頭,見到半晌前跟自己還有說有笑的孩子變得面無表情,杵在後方望著他,彷彿彼此隔著一道隱形牆。
「這是最後一次,去你家嗎?」崑西提問的每一個字都帶著難以察覺的顫抖。
幾天前還聲明要拉開距離的伊得,怎麼突然改變心意了?如此反常,太奇怪了。難不成是想以還人情的藉口,從此跟他撇清關係?
不要。
他不要再被拋下。
「等等,你好像誤會什麼了?崑西,你……唉!」眼看那個只有身體長大的鄰家弟弟浮現受傷的眼神,伊得感覺自己又造孽了,連忙過去拉著對方的手臂,把人拉回自己家。
「崑西,你聽我說。」
兩人站在玄關,伊得握著那雙比自己寬大許多的手掌,語氣緩慢、慎重地說道:「今天就只是我想下廚做一頓豐盛的晚餐,我們一起吃個飯,聊聊天,這不是最後一次,你以後還是可以來找我玩。只不過現在的我不能接受你的感情,是因為不適合。我們可以像小時候那樣,一起出門……」
「像小時候那樣?」大手反扣住伊得的掌心,低垂長睫掩去沉在眸底的情感,「我們都長大了,不可能再跟小時候一樣。你說的不適合,指的是我們的身分,還是年齡?」
伊得躊躇了幾秒,「都是。」
「不是討厭我?」
「怎麼可能討厭。」
崑西應了一聲後,這場談話就停了。兩人你看我、我看你的,剛才還有些凝重的氣氛已消散無蹤,末了由伊得打破沉默,進廚房開伙。
惡補過烹飪知識的伊得少了過往的手忙腳亂,加上這次有崑西的幫忙,十分順利地端上一桌好菜。
愉快的晚餐時光很快便結束,伊得坐在客廳沙發上,拍拍身邊的空位,示意崑西坐下。
「還記得我有話要跟你說嗎?」伊得問。
「嗯。」
「請你做好心理準備,我要開始講一個不太有趣的故事了。」
❦❦❦
下午放學回家的伊得一手插入褲子口袋摸索鑰匙,但還沒碰到門把,他就知道又來了,那女人又在發瘋了。
家門只是虛掩著,屋裡不斷傳出翻箱倒櫃的聲響,配上神經質的咒罵聲,令伊得絕不會錯認成小偷闖空門。他無奈地推門而入,艱難地繞過一地狼藉,逐漸靠向母親的所在位置──他的臥房。
母親正蹲在一團混亂裡,瘋狂地翻找著什麼東西。
「妳在做什麼?」伊得看見自己的房間被搞成了廢墟,冷聲質問:「妳為什麼要破壞我的房間?」
女人暫停動作,一張化了濃妝的臉孔瞪向他,「你的房間?這裡沒有屬於你的東西,你擁有的這些全都是我的!錢呢?你把錢藏到哪去了?」
「我能藏什麼錢?」面對毫無來由的指控,伊得努力壓抑著怒火,「那些都是妳在管的,我怎麼會有錢?」
「你少裝蒜!前幾天我才給了你一筆錢!我沒說你可以全花掉,還給我!」
「那是為了繳學費!媽,妳講點道理好不好!妳根本沒給我多少錢,我還得自己省吃儉用才有辦法繳班費!」
「你敢頂嘴!」女人衝了過來,抓著自己的兒子就是狠狠摑了好幾巴掌,「我給你吃、給你住,你還敢頂嘴!不孝子!跟你那個爸同一個樣,看了就噁心!」
伊得被打得眼冒金星,本能地想推開施暴的母親,卻遭受更猛烈的毒打。
「他至少還有錢給我花,你有什麼?你有什麼?你就只會花我的錢!沒用的垃圾!要不是因為你,我也不必過得這麼辛苦!都是因為你!」女人越罵越瘋、越打越氣,把這些年來不但沒能攀上枝頭當鳳凰,而且必須定期向人搖尾乞憐的怨恨全發洩在伊得身上。
伊得深知求饒沒有用,死咬著嘴唇忍耐,不讓自己痛呼出聲。
門鈴適時響起,母親氣喘吁吁地鬆手,聽見門外男友的呼喚後喜上眉梢,立即招呼人進來,輪流把值錢的家當都搬到車上。
「等一下……」伊得步履蹣跚地拽住母親的衣角,「媽,妳到底想幹嘛?我們又要搬家嗎?」
對方滿臉嫌惡地回道:「誰跟你『我們』?我受夠這個地方了,我要去過我自己的人生。」
伊得呆呆地問:「那我……怎麼辦?」
「什麼怎麼辦,你不是快到可以打工的年紀了嗎?」
伊得呆立在大門前,瞅著母親遠走高飛,久久回不了神。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被生母毫不留情地拋棄,是他太高估自己的價值,還是太低估母親的絕情?
他不是不明白她的恨,可是他真的以為她對他多多少少是懷有一點愛的。
他不曉得自己在原地站了多久,站得兩腿都麻了,他才緩緩地走進屋子,跌坐在地。
他明年畢業,按照自己的成績,應該能上一間不好也不壞的高中繼續念書。原本是這樣規劃的。
他還沒有謀生能力,存款也少得可憐,連這學期能不能念完都不知道。以往他的零用錢和學雜費,都是母親從厚厚的千元鈔裡抽出來給他的,而那些錢都是跟父親要來的,這棟房子也是登記在父親名下……
伊得忽地跳了起來,跑進母親的房間,拉開梳妝台的每個抽屜,找到那張皺巴巴的名片,拿起電話撥打號碼。
他等來一輛高級轎車,他只在照片上看過的生父走了下來,盯著屋子直皺眉,在見到他之後,表情就更難看了。
伊得摸摸自己的臉,腫起來了,怪不得對方的眼神那麼古怪。
他的父親命令他上車,似乎不想在這裡多待一秒鐘。
「我想帶走一些東西,還有跟我的朋友道別……」伊得怯怯地說道。
「只能拿東西。你馬上就要離開了,你跟這裡的人不會再碰面。」
「那學校……」
「會替你處理好。快上車。」
父親說話的口吻跟電話裡一樣冷漠。
伊得了解自己的處境有多麼窘迫,沒有立場和對方爭論。他回房翻出自己的背包,將重要的物品塞進去,全程不到五分鐘,他不禁發起呆來。
原來屬於他的東西這麼少,竟然連一個背包都裝不滿。
環視周圍,被雜物覆蓋的一點奶茶色吸引了他的注意,拉出來一看,是一隻絨毛布偶熊。他拍拍上面的灰之後放入背包,隨即跟著父親上車。
自己的家、崑西的家還有扎魯的家一下子就看不見了,他被帶到另一個城市,父親讓他住進一棟漂亮的房子,派了一群傭人供他使喚,承諾每週都有豐厚的零用錢。
父親說,只要他安分守己,想住多久都沒問題。
伊得知道這是一種警告,這男人只負責養他,除此之外他們什麼關係都不是。伊得的至親將他視作拖油瓶、陌生人,身分證上始終是父不詳。
他終於脫離朝打暮罵的苦海,過上豐衣足食的生活,自己還期待什麼呢?
他像是什麼都有,卻又像是什麼都沒有──從來沒人問過他的意願,其實他的願望很渺小,只不過是希冀得到別的小孩都有的親情而已。
到了夜裡,他經常獨自窩在床上,抱緊布偶熊,思念曾經擁有的快樂時光,以及那個總是真誠待人,會為他著想的金髮小男孩。
只要抱著這個,心情就會變好。
他將整張臉貼上布偶的肚子,感受柔軟的填充物,想把哽咽聲都埋進裡頭。他跟自己的母親一樣混帳,拋下了什麼過錯都沒有的崑西,現在沒有人會擁抱他,更沒有人會愛他了。
伊得在國中最後一年轉入新學校,和其他學生一樣用功念書,順利考上一所公立高中。這是他的本分,也算是給生父一個交代,畢竟沒有父母會喜歡廢物般的小孩。
他為了能早日工作養活自己,打算高中畢業就去求職,他的班導對此感到有些惋惜,但並未多說什麼,反倒是他的美術老師聽聞此事後,跑來和他談了很久。
伊得第一次聽到美術老師說那麼多話,對方不停地強調伊得多麼有天分,不應該埋沒才能,將他誇得滿臉通紅。伊得從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人之處,即使得過幾次獎,他仍舊不覺得這有什麼了不起的,可是老師說他有天分,對他寄予厚望。
伊得考慮了幾天,改變主意,聽從師長的建議升學。
而回到崑西所在的地方教書,是他的第二項決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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